就是在这个时候,她看到了林翼。
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,只跟她隔着几张圆桌,和两个西侨坐在一起,右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,身上穿的礼服西装一看就是量体定制的贵重货色,前襟衬衣雪白,熨得筋骨分明,领口翻出两个尖角,下面是饱满的白缎子领结,就连袖扣都是整粒阿斯特切割的方钻。
身边的女伴穿一件石青色缎子礼服,香肩半露,面孔极美,一头金发褪出一点点黑色的发根,看起来像是混血舞女。
但他没有朝她这里望过来,一秒钟也没有。
她在心里估算着他不曾注意到她的可能,却也知道在林翼身上几乎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。
敏锐,是身为一个职业骗子的基本素质。
哪怕走进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,只消叫他看一眼,就全都记在心里了,甚至包括每一处不起眼的细节。
更何况这里是他惯常混迹的地方。
而在那一瞬,她似乎也变身成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,将那潦草的一瞥在脑中刻下极致精细的印象,以至于转身过来之后,仍在默默检阅。
多年未见,他们都不是从前未经世事的样子了,尤其是他。
显然发了财,比她离开的时候更甚。
他笃定地坐在那里,低声与邻座交谈,吸烟的动作坦然而松弛,面孔时而沉在一团白色的烟雾后面,隐显莫测。
神思飘远了,又被飞机的盘旋声带回此刻。
那声音听起来比方才更近,简直就是贴着他们的头顶飞行。
跳舞厅的弹簧地板随之共振,有人叫起来。
她起初以为那是惊叫,后来才意识到竟然是欢呼。
人们纷纷起身,涌向露台。
一众西崽默契神会地打开整排的落地窗,好像是要招待他们去看焰火。
钟欣愉跟着其他人走出去,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眺望,只见远近几组日军的战机正编队掠过。
有位绅士看到她,好心挪开一个位置,让她站到露台的黑色铸铁栏杆边上。
她轻声致谢,为了这个绝佳的观景视野。
这是1940年的深秋,夜风自黄浦江上扑面吹来,湿冷中带着淡淡的腥气。
头顶的天空是深蓝色的,靠近城市天际线的地方却泛着诡异的绯红,是因为租界这一边繁华的灯火。
北面的华界和江对岸的浦东沉在一片黑寂当中。
“用这个看吧”
有人在她身后道。
时隔多年,钟欣愉发现自己一点都没忘记这个声音,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林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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